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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万箭穿心》影评

Published: at 08:00

命运的齿轮从未停止过转动

看完《万箭穿心》,我在第一时间想起了这句话,“Film is the mirror of our betrayed ideals.”(电影是一面镜子,映照我们曾背弃的理想。)电影是生活的艺术,艺术来源于生活,但艺术高于生活,这话说的意思是,一部好的电影,要让你看完之后,既觉得它好像就是发生在你身边的故事;但,又好像不是你身边故事的全部,让你觉得电影是浓缩版的人生,是现实但又不现实的人生,是故事但又不仅是故事的生活,让人深思,值得一品。

电影《万箭穿心》讲述的是上世纪90年代武汉一个普通家庭的故事。丈夫马学武是一个国企车间主任,性情柔弱憨实;妻子李宝莉是汉正街上买袜子的一个营业员,泼辣霸道,二人育有一子。一家三口搬进马学武单位分给他们的新房后,家庭矛盾不断升级。马学武长期受到妻子的严厉管制,自尊心严重受挫,并且感受不到妻子的一丝温柔,于是和厂里工会的一名漂亮职工出轨,不料被妻子察觉。怒火冲天的李宝莉并没有当场捉奸,而是伤心欲绝地跑到附近的公用电话拨通了110.此前提出过离婚的丈夫被揭发后自觉做了错事,此后对李宝莉更是言听计从,甚至不敢大声喘气。没过多久马学武收到单位的下岗通知,原因和他此前的出轨行为被公安局调查有关,而当得知告发自己这一行为的人正是自己的妻子时,马学武完全崩溃,绝望的他仅留下一封短暂的遗书就跳进了浪涛滚滚的长江。失去了家里顶梁柱的李宝莉没有伤心,有的只是一种对丈夫软弱行为的愤恨。安排完丈夫的后事,她毅然担起了全家人的重担,儿子交给婆婆,她就像个男人一样拼命在外面靠给别人挑担赚钱养家糊口。十年如一日沉重的生活让李宝莉的脸上写满了沧桑和苦辛。即使这样,看到儿子优异的成绩,健康的成长,她依然心生希望,乐此不疲。但儿子把父亲的离去归咎于李宝莉,一直不肯原谅她,甚至到自己考上大学成年后,赶走了李宝莉。

影片最后一个镜头是李宝莉离开她生活了十年的那个家。好朋友曾告诉她他们家所处的位置从风水上来讲叫万箭穿心,会给人带来很多的灾难,丈夫的离世就是风水的原因,但李宝莉就是不信,就是要在别人认为的万箭穿心处活出万丈光芒来。而当儿子考出高考状元的成绩,打破了万箭穿心的说法后,她却又孓然选择了离开。

影片不论是从风格方面还是人物塑造或者故事情节,可以说是现实主义题材的典型代表。朴实的风格完全抛弃了中国电影一贯的虚浮和夸张,恰当真实地展现了普通市民的生活与矛盾。

人物

一部影视作品,如果有一个明显的正派或反派,那就是通俗作品;而作品中,找不出明显的绝对好人或绝对坏人,恰恰证明了作品的文学性。从这个角度来看,《万箭穿心》在人物表现中,并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对与错,赞扬与打压,导演和演员只是原原本本的质朴展现,刻画出了人物命运。

影片中讲述的家庭悲剧,李宝莉无疑要付主要责任。她一直认为自己一片苦心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所有的人都辜负她、讨厌她。造成这种心理的主要原因不仅仅在于她的文化素质较低,更重要的有以下三个原因。

首先,李宝莉不懂得尊重一个人。影片一开始,就是她对搬家工咄咄逼人的态度和尖酸的言语。之后,随着故事的推进,观众会发现她对丈夫也是如此。她认为当初自己虽然是城里买菜的,但凭借着自己的漂亮完全可以嫁给比马学武更好的男人,所以自己是下嫁。更重要的是,丈夫马学武当初是跪在自己父母面前保证待她好一辈子的。所有她就可以任性妄为,只要是为家好,就可以肆意辱骂。她不懂自尊心对于一个男人的重要,毫不掩饰自己看不起婆婆是个乡下人,哪怕婆婆以前是中学教师。她今天在家的强势霸道也许源自原生家庭的影响,但她不明白自己所嫁的男人不是市井边生活的人,自己的丈夫是读过书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一个工厂的厂办主任。他的家庭背景,他的工作环境,他的经验意识都共同决定了李宝莉的无心之骂落在他的心里都是人生攻击人格侮辱,只不过是他的家教,他的懦弱,让他选择默默忍受。

其次,李宝莉不懂得反思,甚至有些过分自私,一切都按照自己的性格来。在影片中可以看到,好朋友一次次善意的提醒她不听,还总觉得是别人辜负了她。或许可以理解为她对婚姻过于天真。然而实际的情况是一个人的情绪让全家人为之买单,丈夫深受折磨,儿子的心灵受到打击。甚至在中国人传统的“养儿防老,天经地义”这种观念,都受到了她的鄙夷。她过分自私只想过好自己小家,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丈夫作为一个儿子的感受。

再次,李宝莉从影片开始到剧终,都表现出强烈的没有自我。她的确心里只有我们,没有我。丈夫出轨她就报警,人尽皆知。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丈夫作为独立的个体,作为知识分子,单位领导,外遇被警察抓住,会有怎样的压力和后果。因为没有我,只有我们,她很狭隘的认为报警了他就不敢了,就回到自己身边,一家人又在一起了,就没事了。后来,因为儿子知道了当年她报警的事情让她离开家,断绝母子关系,她哭过,挣扎过,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活得剑拔弩张,过得拧巴倔强,看似强悍的女人,其实只是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除了感动自己,没有感动任何人。她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家人都看得见;她以为自己的一番付出,家人都会领情;她以为自己的忍辱负重,家人就该感激;她以为自己的强势傲娇,家人就会让步……这种强烈的没有自我,让她注定了悲剧的一生。

当然,生活的磨难让人学会谦卑。虽然李宝莉千般不对,但她在丈夫自杀后,靠着自己的倔强一手撑起了家,将儿子养大,与婆婆和平共处。她对这个破碎的家无悔的承担着自己的责任,这一点令人动容,令人敬佩。家庭本来就缺钱,看到同为扁担工的大姐有难出手相助,不得不为之点赞。最后,她面对儿子无情的绝交,她洒脱的选择成全。这次在爱与恨之间,她选择了忍让,选择了成全。

纵然每一份真情都不该被辜负,也不该以此而去伤害任何人。李宝莉不是一个好妻子,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因为她不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没有人教她怎样去正确的爱一个人。她的生活经验教导她的在她的生活里行不通,她很无助。可她用自己的肩膀承担起一个家的重量,在她的心里没有深深的恨,只有深深的爱。她爱她的家,爱她的儿子,爱她那个懦弱的丈夫。人生没有假设,李宝莉的悲剧值得我们反思。

虽然对马学武的确有几分同情,但他也同样也要为这个家庭悲剧承担责任,同样也要为李宝莉的悲剧负责。做为一个男人没有尊严的生活,在感情中选择忍气吞声,没有去寻求夫妻之间合适的相处方式,他选择忍受,只是在逃避;做为一个儿子,让母亲老泪纵横;做为父亲,他自私的让儿子失去了父爱,让这个童年青春都活在沉重的负担里;马学武的一生无疑是失败的。李宝莉之所以敢这么多年都这么蛮横,离不开他的懦弱和纵容。

再说一说小宝。没有经过家庭暴力的孩子是很难想象那种伤害。在爱与恨之间,选择恨,容易太多太多。在单亲家庭长大,在高考那也看到母亲在另外一个男人床上那一幕,说一句原谅,真的不容易。何况父亲的死让他一直耿耿于怀。在他与母亲李宝莉之间,作为父亲的马学武没有做好一个调节者,为孩子树立正确意识的榜样,而是选择和小宝成为一派共同对付李宝莉。单就这一点而言,李宝莉或许没有对不起小宝,但马学武所亏欠小宝的则是太多太多。所以,小宝最后和母亲决裂,也就更容易理解。

阶级

影片中时常会出现房屋密集的居民楼,看上去特别像居住条件紧张的香港特有的“屋村”,这就是李宝莉“万箭穿心”的新房所在地。这套房是马学武厂里分配给他的,是典型的工人阶级居住区,空间拥挤、建筑物色调和样貌高度整齐划一。另一个常见的镜头是汉口的一个大全景,层层叠叠的楼房和最远处的长江、大桥。这两个镜头在影片中多次出现,杂乱、层叠、密集,色调阴郁,这实际上在预示这是一个关于底层人的故事。他们辛苦在城市谋生活,时代变动面前往往成为最脆弱的一部分。

根据电影中香港武侠电视剧,汉正街上90年代的流行歌,人们的穿着方式这些细节的铺陈,观众很容易对应时代背景——90年代国企改革的下岗潮。马学武的身份通过细节也交代的很清楚,上下班时的自行车流、铁路道口旁工人们吃着热干面等着过去,从小地方来到城市工作。马学武虽然是厂办主任,却也并没有太高的社会地位。但李宝莉是武汉本地人,对马学武这样来自小地方的“凤凰男”,她无疑在出身或城市的归属感上更有优越性,小景在电影里对李宝莉的批评:“你早干什么去了?他出轨之前你就要把他牢牢抓住,你之前对他不好才导致他今天这样,你总是喊人家‘乡下人、乡下人’,都是一家人了,说这个干什么?”

那么,为什么马学武要忍受,而李宝莉肆无忌惮呢?这现象背后的城乡差距问题,直到20年后的今天,依然在人们的发展和婚恋问题上有不少的影响。从结婚到搬入新房,马学武在性格霸气的李宝莉面前忍了很多年,但在搬家后工人们说的一句“被这样的女人罩着,你有再大的成就也是……”激化了马学武心中的屈辱,当天晚上,他提出离婚。

离婚的问题实际上是两人相对位置变化的表征,此时的马学武已经是厂办主任,进入领导层,又被分了新房,他的前景是光明的,社会阶层的跃升让他有了更多资源和更多选择,恰恰外遇也就发生在此时,外遇实际上是马学武社会阶层上升带来的红利;此时的李宝莉则依然是社会底层,早年下岗,文化程度不高的她只能在汉正街帮着卖卖袜子,在夫妻双方的博弈的相对关系当中,李宝莉全面处于下风。李宝莉对此巨变应该并无深刻认识,在家中依旧对马学武吆五喝六,这让马学武离婚的心思实际上越来越成熟。影片开头马学武对李宝莉求欢的排斥完全是这种问题在生活中的反映。

“万箭穿心”的实际承载物毫无疑问是房子。新的房子是李宝莉在小说开篇欢天喜地的原由,也是此后剧情上演的舞台。90年代开始的住房商品化过程,本身就是中国全面进入市场化时代的最重要一方面,房子是人们参与市场竞争的资源,更是任何一个人在市场经济的主舞台——“城市”当中安身立命的身份象征。在用惯了“有臭味的公共厕所、共同的下水管道”的小市民李宝莉心目中,新房子和美好新生活是紧密勾连载一起的,因为房子是马学武给这个家庭和自己的馈赠,李宝莉有想过好好待马学武;同时,马母不请自来的行为,在李宝莉眼中实际上是局外人对自己美好新生活的粗暴瓜分,因此她对马母的排斥,实际上她对自己想象中美好生活的捍卫。但这种美好生活终究只是想象,更要命的是夫妻对未来的想象不同。马学武厌倦了对自己呼来喝去的糟糠之妻,想要借自己事业的上升来送旧迎新,即便偷情后身败名裂,他依然会去和偷情女子见面,可见他对李宝莉从内心的彻底决裂;李宝莉则希望在新屋带来的物质改善当中继续自己已经习惯了的、和马学武以前的生活和沟通方式——夫妻同床而异梦,离婚或者决裂成为必然选择。

李宝莉因为自身文化程度低,在和丈夫和儿子的互动中处于边缘化境地。马学武一直辅导小宝学习,小宝也亲见母亲对夫妻的种种呵斥,小宝自然和父亲更亲,而马学武和李宝莉因为生活空间和阶层慢慢拉开差距,所思所想除了家庭这方天地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交集。马学武走后,李宝莉由于忙于生计更不能融入小宝的生活,因此隔阂日深。

这是一个关于女人的悲剧,更是一个诉说阶级问题的文本。离婚,不仅是马学武摆脱李宝莉“欺负”的唯一途径,更昭示了社会地位逐渐上行的马学武准备和李宝莉所代表的社会阶层决裂的意愿。这实际上是大时代社会激变、阶层划分这样残酷现实的一个显影:小家庭中的变动,反映的是社会大格局的变化。离婚所表征的社会激变,是马学武的悲剧和李宝莉此后痛苦人生的开端,更是这出人间悲剧的真正原因。马学武因为被举报嫖娼,前途幻灭,后来还因此而被下岗,曾经一切美好的东西化为乌有,他内心最为认同和看中的阶层上升的途径被堵塞,事业的失败使得自己去摆脱这样一个已经深深厌恶的家庭的可能性几近为零,绝望中,他选择自杀。一个男人,可能他最为珍视的东西未必是家庭,而是成就感,这不同于女人,和马学武偷情的同厂女职工并未自杀就说明了这一点,她可以苟活,但马学武却接受不了,因为这种苟活会让李宝莉对自己更加颐指气使,却又不同意与自己离婚,让自己进入无期徒刑——而这间接证明了,男人的生活的全部意义,更依附于社会当中的相对地位、阶级及其带来的社会认同感。

电影《万箭穿心》讲的是一个底层女人彻头彻尾的悲剧,一个从阶级到情感都在现实的生活逻辑重压下的悲剧。说房子的风水不好,实际上并无多大意义,因为这房子里出了高考状元。只不过,命运的齿轮从未停止转动。